「你去德國哪裡?」人們皺著眉頭再問了一次。
「拜羅⋯什麼特?」我們之間的空氣凝結了幾秒鐘,早就預料到這個畫面,我冷笑了幾聲⋯⋯。
這是每當和身邊的人初次談起我的留學經歷時,都要出現一次的場景。每次話題用這樣的方式開啟,我腦中就有著一股「我應該要好好介紹這個城市」的衝動。
在獨處時,我常常會空下一段時間,努力的回想留學時在拜羅伊特留下的回憶,可惜到目前為止,從我腦中閃過的盡是些零碎的畫面。
「它離慕尼黑不遠」是我決定向記憶妥協後,給這座城市最敷衍卻貼切的描述,硬要我講出某個對這裡深刻的印象,我想會是城市中心的那隻恐龍。
從一場派對開始
當我搬著行李箱狼狽的下了火車,我的學伴 H 就在月台上揮著手歡迎我。
因為火車誤點,那天的天空在我們出了火車站後沒多久就暗了下來,H 和我一人拉著一個行李箱在石頭路上喀噠喀噠的走著,那畢竟是一個快二十公斤的行李箱,我呼吸急促的拖著腳步跟在他身後,努力想要遮掩經過了一整天飛行和搭車的疲倦。
在烏漆墨黑的城鎮穿梭了幾個街區後,我們到了一間 Döner 店,土耳其沙威瑪是歐洲各國常見的街邊小吃,這間是 H 在拜羅伊特最推薦的店。
雖然肚子的確很餓,但在舟車勞頓後,身體已經快不堪負荷,我沒有胃口吃完。
他帶我搭著公車,確定給我的鑰匙開的了門,可以入住宿舍的 Studio。準備離開前,他和我說幾天後的晚上他要辦一場派對,邀請我一定要去參加。
我尷尬的笑了笑邊答應他,心想他怎麼會覺得我是個派對咖,一方面只想禮貌的打發他,讓我可以立刻倒在床上睡到天明。
剛移居德國後的幾天時光過得飛快,有時我在一間兩分鐘可以逛完的超市裡晃了快要兩個小時;有時我花了整個下午只為了到城市中心吃上一餐麥當勞,對於陌生的事物,我付出的不是太多的金錢,而是大量的時間理解對我來說很陌生的一切。
到了派對那天,我一會兒在床上躺著抖腳,一會兒坐在書桌前、撐著頭、盯著電腦螢幕發呆,下一刻又走到房間的大窗戶前,看看外面的夕陽是否即將下山。我人生第一場的派對就要開始了,雖然包括我也就四個人,但身為唯一一個亞洲人、性格又比較慢熟,我早已預期等等要經過多少不自在的對話和交流。
時間近了,邊看著日落邊散步了二十幾分鐘後,終於,我站在門口吹著涼風,不知身體的顫抖是因為寒冷或是忐忑,每當我是下一個要上台的人,身體都會有這樣的感覺。
一進門,在地上是一個淺藍色箱子,裝著十八支玻璃瓶裝、五百毫升、當地產的 Bayreuther 啤酒。H 的房內有好幾張桌子:一張辦公桌、一張餐桌、還有另一張不知用途的桌子。這張桌子唯一傳遞的訊息是德國人愛喝酒的習性,因為支撐著桌子的不是四支桌腳,是數不清的淺藍色箱子。
很快,人就到齊了。
H 和一位朋友迫不及待的要給我聽一首歌,我猜想應該是德國當時的某個迷因吧?我必須裝作很興奮、笑得很厲害,就算我打從心裡沒理解笑點在哪。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時間內,Beer Pong 的比賽場地已經設置完成,我們分隊、二對二、說明了各種基本規則,外加一些我從來沒聽過的奇怪規則,反正目的就是要喝酒就對了。
那晚,有人脫衣服、有人脫褲子,在得分時,我一邊興奮的和隊友擊掌、一邊用理性觀察派對的樣貌。那是我人生中喝最多酒的一天,不到一瓶五百毫升的 Bayreuter,我已經處於再喝一口就要吐的狀態。
有故事的恐龍
大家喝開了,開心的分享以前的故事。
H 問我去市中心時有沒有看到那隻恐龍?才剛到幾天,我其實沒什麼印象。
他曾經和朋友喝到爛醉後,在半夜醉醺醺地爬上那隻恐龍,不過最後結局到底是睡著了還是跌了下來,又或是跌了下來後就睡在那,我也記不太清楚了。
德國人應該是真的很愛喝酒。
派對一直到半夜一點左右才結束,對於這三個人來說,這個夜晚才剛開始,他們打算前往市中心唯一一間夜店嗨一整晚。
那時的氣溫已經接近攝氏零度,我的學伴看著我,可能是想到我才剛來沒幾天,好心決定要先騎腳踏車送我回宿舍後,再到夜店和他們會合。
我蜷縮在腳踏車後座,小心翼翼的張開腳、懸在腳踏車後輪的兩旁,從他的 Studio 到我的宿舍一路都是上坡,也別忘了:他現在是爛醉的狀態。
他騎得很快,快到我開始好奇到底是他的體能太好、還是腳踏車太高級?我穿著羽絨外套,寒風還是不斷的灌進來,我一邊顫抖,也一邊在平衡自己的身體,給一個醉漢騎腳踏車載真不是個明智的選擇,還好在拜羅伊特這個小地方,入夜後的路上常常一輛車、一個路人都沒有。
突然之間,風吹的不這麼狂了,H 的雙腳也不再踩著踏板,我們的速度慢了下來。
「等我一下下!」他打趣的說道。
這時的我們在拜羅伊特大學校園內的某個大草叢旁,他對著草叢,把褲子脫了下來,撒了一泡尿。我矇矇的站在旁邊等他,大腦已經無法運作⋯⋯。
整個晚上,我唯一一個還想要保留在腦海的畫面,好像只有 H 口中那隻在市中心的恐龍。
中央伍為準
「以恐龍為準。」
市中心的恐龍成為了我每次到鎮上的指標。
剛在拜羅伊特開始生活的幾個月,我常常一個人待在宿舍裡被學業和工作壓得無法喘息,我有時散步到校園內的公車站牌、有時走半個小時的路到鎮上,不管用哪種方式前往,下車的地方恐龍下、走路走到恐龍那,這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。
走著走著迷路了,找恐龍就沒問題。
要和朋友約見面?約恐龍一定找得到人。
好笑的是我從來不知道這隻恐龍存在這裡的原因,它也許是某個藝術家的裝置藝術、也許是政府某年為了促進觀光而放置的裝飾、又或者根本沒有人在乎。
在留學生活的一年中,扣掉旅行的時間,大概也有八、九個月待在拜羅伊特,可惜的是我從來沒有好好認識過這座城市,它是在紐倫堡、慕尼黑搭火車一個小時會到的小城市、它有豐富的歷史、在阿姆斯特丹展覽的《安妮的日記》裡,我曾經看過這個城市的名字⋯⋯。
對了,我有提到那隻市中心的恐龍嗎?
我還記得什麼?
我努力的回想,我記不太得大部分的事情了。
我記得在恐龍附近有德國道地的 Bratwurst(麵包夾香腸)攤販,旁邊有間 Gelato(義式冰淇淋),往巷內走是每次都請老闆不要加香菜的 Phở(越南河粉),隔壁的巷子有間紅色招牌的新世界亞洲超市,順著地勢往下走三分鐘還有另外一間 Gelato⋯⋯。
除此之外,我還記得什麼?中間有很大片的空白。
我記得在打了一劑 COVID-19 的疫苗後,搭了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往東而行,我在維也納開始了第一趟一個人的背包客旅行,不過那是在到達德國四個多月後的事情。
我記得我愛上了維也納,比預期的停留天數多待了好幾天,之後又到了布達佩斯、布達佩斯後又到了布拉格⋯然後又回到了那裡。
我記得又過了一個多月,我打了第二劑疫苗。我很興奮,因為終於不用再被戳鼻子就可以出國旅行,第一趟旅程少說被戳了五次鼻子有。
我記得我踏上了第二次旅行,搭了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往西北而行,在阿姆斯特丹的路上吸著別人抽著的大麻,也在這裡參觀安妮之家;然後坐著火車一路往南,停留在布魯塞爾,記得我吃著巧克力鬆餅搭配巧克力牛奶的味道;停留在盧森堡,記得火車中途壞掉而需換車、在那豔陽高照的天空下走過盧森堡的各個小山丘;停留在巴黎,那是筆電被偷的地方;最後在里昂,那是和高中語言交換的法國女生,距離認識五年後,第一次見面的地方。
我記得留學的這一年,好幾次透過 BlaBlaCar 搭著陌生人的車到德勒斯登找 P,只為了聚在一起講垃圾話,也有例外認真旅遊的一次,某個假日租車一起到慕尼黑二日遊。
喔!當然了!
我也記得那隻市中心的恐龍。
它一點也不特別,不是特別大,不是特別鮮豔,就是一隻外表平凡的恐龍。
要離開拜羅伊特的幾天前,我往山坡上走,第一次在這裡的小咖啡廳吃著歐式的硬麵包,陽光炙熱的灑進店裡,我呆坐在那想了很久。
「這是好事吧?」
不管是大腦淺意識的阻止我去回想那些無力的日子,又或是活著的當下已是行屍走肉而無法輸入記憶,過了一年多回想起來,我記得的是那些充滿高光的時刻,那些不論當下是好是壞、現在說起來會讓人會心一笑的故事。
我有一天會回到拜羅伊特,抱著懷念、焦慮、新奇的心情,重新探索這座城市,重新記得這裡。